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

一個八十後香港學生對六四的所思所想

一個八十後香港學生對六四的所思所想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一諤上周在六四論譠上的言論惹起坊間極大爭議,明報<<星期日生活>>專欄有幾篇文章討論此事。<<歷史不會自己說話>>一文提到,香港的大學生大多有惰性,不主動尋求真相,特別容易接受一些二手說法,容易被一些針對六四鎮壓這個大是大非事件的修正策略所影響。作為一個香港土生土長,對六四只有淡薄回憶,而又的確甚有惰性的大學生,我希望對此作一點回應。

一九八九年,我還沒到上小學的年紀,但那個晚上回想起來特別深刻。電視的直播畫面背景一片添黑,連連閃起的亮光夾雜巨響,燃燒公車的火光,照到一身血污倉皇逃跑的學生身上,也照到一排排手持機槍的軍人身上(有人說是全副武裝,不過對軍事一竅不通的我對此二手說法心存懷疑)。旁述靜默了,家人圍著電視哭,不知就裡的我看見別人哭自己也跟著哭了。然後是幾個月內多次參與聲援學生的遊行,在街上高叫打倒李鵬,打倒趙紫陽。再一段時間以後,我因高叫打倒趙紫陽而被痛駡。

雖然年幼時的記憶模糊,但二十年間社會對六四事件的討論其實從來沒停過。成長期間,我們從報紙,評論文章,教師,父母口中這些二手資料中逐漸認識六四──剛好跟毛國仁先生說的二手說法相反,這些資料是一面倒的支持學生愛國民主運動,讉責政府武力镇壓。這種看法那時候基本上是沒有異議的,也沒有想過去懷疑。直到上了大學,上了研究院,接觸愈來愈多的內地留學生,才驚覺自己國家的歷史原來有另一種解讀方式──三年大飢荒原來沒有餓死過一個人,文化大革命是毛澤東對大量腐敗官員的肅清,三十年開放改革原來只肥了一小撮人,卻害苦了更多窮苦百姓和破壞了純樸的農村風氣。這些令我們驚訝的聲音,有些源自消息封鎖政府宣傳,有些來自他們的成長背景或個人偏見,但重要的是,他們不一定與政府統一口徑,他們沒有成了政府的宣傳工具,他們的論點或有偏頗,但都是切實地基於在這個專制政體內生活的親身經驗。

至於六四,當我希望尋找更多事實向他們証明這場學運的正義與政府的野蠻,卻發現事件比我所想像的複雜。要想說學生是和平示威,那麼那些在軍隊入城時向駡不還口打不還手的軍人扔碎磚頭,六月三日早上派發木棍的學生代表,那幾個被火燒被開膛剖腹的軍人屍體,還有柴玲在訪問中所希冀的流血結局,將要如何解釋?想說軍人是用適當武力清場,那木樨地那些在家中中彈的婦女和老人,那些只因叫駡就被衝鋒槍掃射,被坦克肆意輾壓的學生又將如何解釋?王丹在<<就六四問題做出的幾個澄清 ——致部分不了解真相的香港大學生>>一文中說當年學生並不激進,在廣場靜坐絕食只是要求修改四二六社論和與政府對話,但這是他的意見還是所有學生的共識?在學生內部分黨分派,每天發生兩三次政變,連封從德,柴玲這種中心人物都被其他學生意圖綁架的環境下,這種共識如何達成?如果學生並不激進,那為甚麼溫和派的他最終失勢而以廣場血流成河為目標的柴玲得勢?最近又有人質疑為甚麼學生在戒嚴期間仍不解散,然而一個肆意貪腐市民財產,草菅人民性命的政府,為維護自身的絕對領導而頒佈的戒嚴令,又有多大的合法性?

這些問題的終點並非要為兇手翻案,而是希望抓得住問題的核心,那就是我們讉責的是甚麼?我們支持的又是甚麼?我們駡的是整個中共領導層,還是那些陷害開明派,指揮向學生武力鎮壓的保守派,還是誤導高層讓他們錯判形勢的人?是所有收到命令的軍人,還是只限於那些失心瘋向手無寸鐵的人群開槍的傢伙?對那個在王維林面前停下坦克的,克制自己卻被學生投磗頭的,被民眾勸退然後被高層免職的,我們又應以甚麼態度對待?一方面為學生不畏強權的氣節所折服,為他們民主自由的理想夭折同聲一哭,但那些在廣場上最後階段失控的,沒有堅守非暴力原則的,我們又應該維護嗎?候德健說得好,以謊言對抗謊言,只會使我們失去立足點。真正的良知和正義,來自對真相的尊重與一視同仁,而非閉著眼睛堅守既定立場。

在更多的真相面前,接受了更廣的文化衝擊,和更少的意識形態和資訊限制下,我們這一代衍生了更多對六四的意見和立場。參集了中港兩地學生的六四論壇不該是你死我亡的爭奪,而是在實事求事的態度下觸碰那些赤祼祼,而各自有意無意忽略的部份事實。可笑的是,對真相的爭論最後成了互扣帽子的競賽:對學生提出質疑的,一定是諂媚當權者的投機分子,而批抨政府的,通通變成勾結外國勢力的叛亂分子。本來縱然價值觀不盡相同但同樣愛國的人,在這樣的討論氣氛下變了兩種互相排斥的分子,而政客則以良知為名,阻礙真相浮現,讓一個永遠解不掉的民族死結成了他們長期的政治本錢。如梁文道在<<陳水扁老師的啟蒙課>>中所說,這些人把一切問題都思考成了一個問題,把所有判斷都變成一種價值的判斷。這種討論態度,在號稱擁有言論自由的香港不啻是一種悲哀。

毛國仁先生悲香港大學生被動接受二手說法,但假如課題硬得不可被修正,那學生該如何批判思考?還是他只是苦於自己的二手說法不被接受?在無千無萬亦真亦假的資訊面前,我們該如何選擇?請正義的他給我們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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