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2日 星期四

閱讀報告 <跳舞的熊> 之二

左翼廿一的李敏剛有篇文章探討過前共產主義東歐國家, 面對民主轉型的難題。把本書中受訪者的個人經驗意見, 放在李的框架下看, 更清楚易明, 見樹又見林。

文章中把這些前共產國家面對的問題分為三項: 政府民主化, 經濟市場化(經濟制度轉為以私有產權為主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 和國族建構(如何維持國家獨立性, 如民族構成, 文化, 宗教信仰等)。

以前蘇聯加盟國愛沙尼亞為例, 在共產時期基本上沒有自主權, 整個經濟結構都是以面向俄羅斯需要的工業生產為主, 也沒有自已的貨幣。九十年代蘇聯共產政權倒台, 整個計劃經濟體系亦隨之崩潰, 愛沙尼亞開放西方資本大舉進入, 經濟上完全轉成以面向西方需要的原材料出口和低技術勞動密集工業為主, 這造成以俄羅斯裔移民為主的大量產業技術工人失業。而為了在政治上同時隔絕俄羅斯的影響, 愛沙尼亞政府對非愛沙尼亞裔人推出了幾項歧視性措施: 要得到護照必須學會愛沙尼亞語; 必須通過關於該國歷史地理的艱難考試; 裁掉一切非愛沙尼亞語的電台電視台。這讓大量在當地已經生活幾十年(甚至出生於當地)的俄裔人轉眼間同時喪失工作和國籍, 即使努力轉型到其他工種, 仍因語言問題而淪為社會低下階層。這給于了俄羅斯一個大好機會, 在邊境播放大量挑撥種族對立的節目。而埋下的炸彈終在2007年的塔林銅兵事件爆發(史稱Estonia cyberattacks), 一個位於市中心象徵著紅軍戰勝法西斯的銅像被計劃移到市郊, 這被認為是對俄羅斯人的羞辱, 加上網上大量虛假新聞和挑撥言論, 和政府歧視性政策造成的新仇舊恨, 促使幾千個少年走到街上大肆破壞搶掠, 塔林陷入一片騷亂。

被國族建構問題深深纏繞國運的,還有那個曾經在巴爾幹半島上盛極一時的社會主義國家。二戰後強人鐵托以共產政權抵禦法西斯,一手統合了南巴爾幹一堆擁有不同種族, 不同宗教, 不同文字和語言的斯拉夫人, 重新成立了南斯拉夫社會主義共和國。深明塞爾維亞族獨大對這個多民族(除了serbs外, 還有croats, sloveans, albanians, hungarians 等)國家統一的害處,鐵托以獨裁手段把原塞族的勢力範圍一分為五,把信奉伊斯蘭教的塞族人劃分為波斯尼亞族,馬其頓地區的分為馬其頓族,及另劃兩個自治區(包括科索沃),以達成國內的種族平衡。果然,在往後幾十年間,憑藉種族間的相對融洽,經濟改革發展帶來的紅利,及鐵托本人超強的政治魅力,使南國國力達到頂峰。

可惜,在鐵托過身後,隨著國際間共產勢力逐一倒台,繼任的塞族領袖米諾舍維奇又是狂熱的大塞族主義者,加上西方國家推波助瀾,曾經的強國轉眼間分崩離析。首先獨立的斯諾文尼亞, 由於種族構成相對簡單, 加上共產時期的企業工人民主治廠制度成功轉型成保護工人勞工權益的資本主義制度, 成功華麗轉身。但其他幾個加盟國卻無可避免陷入經年的統獨內戰中, 經濟至今未能回復, 尤其是科索沃更是身處阿族和塞族兩大世仇之間的風尖浪口, 種族對立影響到居住者的人身安全, 也影響西方投資者意欲, 結果居民都寧願等待人道援助而無意腳踏實地勞動。

從共產主義到資本主義, 還有一些有趣例子。塞爾維亞的貝爾格勒曾是"巴爾幹屠夫"卡拉季奇躲避追捕的藏身之所, 他曾改頭換面化身成自然療法醫師, 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在小鎮上成了居民口中和善的偉大智者。而資本主義來臨後, 卡拉季奇曾經住過的居室, 常去的咖啡店, 甚至最喜愛的可麗餅口味, 都成了吸引旅客的招來。相對起來, 位於哥里的斯大林博物館, 導賞員們就沒那麼適應這種變化。對於參觀的賓客從仰慕斯大林的俄羅斯人, 變為事事批判的西方旅客, 各種甜酸苦辣導賞員們只能放在心中。但自由化對他們的生活影響, 都及不上波蘭的"哈比村"。曾經的國營農場, 在新時代敵不過貧窮和失業, 轉型成主題公園, 曾經懷著理想主義的勤勞農民, 現在都變裝成哈比人, 甘道夫和巫婆娛樂小孩。有人樂見轉變, 也有人認為自由化只帶給他們耻辱。

然而九十年代共產主義的崩潰, 並不是歷史的偶然。壓抑人類對自由的天然嚮往, 無視社會各人的不同需要, 以人人平等為名一刀切管制所有人的付出和所得, 本來就註定失敗收場。一個成功的社會制度在於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一致性, 也就是經濟學的激勵兼容, 才能刺激創意與工作熱情, 而非懶惰與守舊。書中不少受訪者懷念共產時期的生活, 免費的醫療與居所, 有限的工作時間; 希望得到的多付出的少, 這是人性, 但共產體系的最終崩潰也證實了它缺乏可持續性。因此自由化所面對的種種困難, 並非歷史的鐘擺又擺到了共產主義的一邊, 而只是長大成人的小孩面對新的責任新的挑戰時免不了的驀然回首, 舔一下舊傷口, 就該繼續勇敢走下去。不管是卡拉季奇可麗餅, 還是哈比村, 都用不著羞恥, 只有能生存下去的勇者才有資格談尊嚴。

也許阿爾巴尼亞的碉堡最能形象化表達這種轉變。共產時代, 政府以信息封鎖, 政治宣傳嚇唬人民, 讓三百萬人民寧願犧牲生活質素, 把大部分資源投放到軍事建設上--七十五萬個被稱為能夠防禦原子彈的碉堡--以預防美國人, 俄羅斯人, 希臘人可能的進攻。結果當人民發現這些碉堡在土製炸彈面前都不堪一擊時, 政府的可信性亦隨之煙消雲散。建造碉堡曾是一代人的集體回憶, 現在拆除這些共產時期遺物以變賣鋼筋卻成了當地一大事業, 也有人改變其外貌及用途以在新社會中圖利。原來懷念與回憶都不過投放在舊政府欺騙人民的假大空上, 時代的巨輪, 正緩慢而不可逆轉地往前邁進。能跟上時代轉變的人, 都在前仆後繼踏著前人的遺體前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